一縷青煙升起, 我看到了自己的終點。動彈不得躺在地上, 靈魂出竅, 在半空中俯瞰地上的人羣, 親朋好友、書迷粉絲等。其中還有我深愛過的愛侶、深愛我的愛人、我傷害過的情人, 素衣打扮的她們還互相審視, 因為互不相識, 然後又低頭垂淚。當我的四肢頭顱都化作灰塵時, 我在空中慨歎一聲: “項明生的一生就是這樣子了!”揚長而去, 身後卻聽到他們竊竊私語, 怎麼他的墓碑上就寫這一句?
“希望我沒有浪費這樹林裡每一棵美麗的樹木的期許”
唉呀, 你們怎麼沒有看我四十年前寫過的這觀想? 半生每天都筆耕萬語千言, 著作等身, 死不瞑目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曾經輕狂亂寫了太多爛書、糟專欄。屍骨未寒, 已經乏人問津, 空浪費了紙張。怎及得三毛、張愛玲字字珠璣、留芳百世?
火葬場觀想人生
泥漿、蒼蠅、牛糞、乞丐、聖牛、山羊、野狗、岸邊水上遍佈垃圾和屍體、骨灰,還有來自印度全國絡繹不絕的朝聖者,這裏就是通往崗底斯山(印度教中濕婆居住的天堂)的忙碌樓梯:恆河的河壇。
空氣中瀰漫着奇怪的燒焦味,複雜如七味紛陳──有炭焦味、有木頭燒着的香味、有線香的香味、衣物燒焦的焦味……不知是否自己的心理作用,還聞到有古怪的廚房油煙味道。
火葬河壇地上到處是故衣,由於裹着遺體的紗麗多是化學纖維或絲質所製,燒焦時的味道十分難聞,故此火化遺體前親人會脫去紗麗到處亂丟,遺體只留下棉質內衣,並裹以棉布床單。
火化儀式前,死者家人向杜姆(自古專業就是殯儀的種姓)買來木頭,然後搬去一處空地。杜姆在岸上扠着腰,指揮死者家人如何用木頭一層橫一層竪地架起五層高的木台。一會兒,另一個竹架到了,上面躺着死者的遺體,由死者四個男家屬抬到河壇邊等候火葬。五層高的木台搭好後,四個男家屬便把竹架連遺體放到木台上,並將竹架拉散撤走,最後在屍體上輕輕地放上剩下的木頭。此時杜姆大聲叫喚他們:「不要脫掉銀器飾物,要燒給死者!」導遊阿努奇卻和我咬耳朵: “杜姆稍後會去骨灰中撿拾死者的值錢金銀飾物,這是他們的生財之道。”
一身白色素服,頭髮已經禿掉的長子,手執內藏杜姆火種的稻草,繞屍五圈,每繞經頭部時,便將稻草放在死者頭部點一點。走完五圈後,大力搖動稻草讓火燃起,放進木台下面的孔道。另一男人放入檀香、紙張、炭精助燃。整個火化過程要三至四個小時,家人必須在火堆旁守候,直到遺體完全化為灰燼。
另一邊廂,又有一隊人馬吹吹打打抬着竹床過來,杜姆過去招呼新客戶。印度人口眾多,八成以上為印度教徒,富人窮人,無人可以擺脫死亡,故此杜姆絕對客似雲來。
印度所有宗教(婆羅門教、佛教、印度教)都不提倡立墓地,偉人的墓園都是衣冠塚。在外地火化的骨灰,家人也會帶來撒入恆河。這倒是難得的平等, 到了十三億印度人的終點時。
我每次到恒河, 最喜歡來這裡坐一個下午, 零距離感受生老病死。和夏蟲不可語冰的父親相反, 他迷信到 “死”或 “四”字都不許家人講。我在這裡思索反省的結果, 比在家做十年白骨觀更為震撼深刻。
蒼蠅牛糞羊屎人尿
瓦城只有西岸有建築,東岸由於地處低窪,雨季會水浸。馬達聲不絕於耳,河壇上的船伕正在拉客,一小時船河,每人三十盧比。我已經坐過一次船,還是走路比較容易看清楚每一個河壇的人生百態。導遊阿努奇陪我由西岸最南端的阿西河壇(Assi Ghat)開始走,一直走到公眾火葬場坐下來,觀想禪坐一個下午。
黑黝黝的印度小孩們,就地脫掉衣服便跳進河中游泳;一個老伯,站在河中一邊用毛巾抹去身上老泥,一邊擦肥皂,口中唸唸有詞。他身邊漂浮着各色膠瓶、膠袋、膠杯、舊衣、拖鞋、殘花,他用手撥開身邊的垃圾,捏着鼻子,像泡溫泉一樣,一頭浸泡到混沌泥水之中,不見了蹤影。再冒出頭來時,口中噴出一柱黃泥水。
我由一個河壇走到另一個,跨過泥漿、樓梯上香客脫下的衣服,還有船伕不停的叫囂:「你要船嗎?三十盧比!」他們穿着拖鞋,在洪水沖積的河泥上健步如飛,我就寸步難行,腳提起來了,拖鞋還陷在濕潤泥濘中。
蒼蠅大軍不停向我的頭髮、眼睛、臉、手臂攻擊,揮之不去,仍舊令我有些煩躁,泡在黃泥水中的印度人卻處之泰然,「他們臉上也爬滿蒼蠅,怎麼沒有感覺?」我看不懂眼前的光景。「或許,他們已經修煉成功了,把蒼蠅當作了朋友或者鮮花吧!」阿努奇一邊揮灑自如地驅蒼蠅,一邊很有哲理地解釋,只差一記蘭花手的「拈花微笑」了。
「人生無常短暫, 但瓦城是永恆不變的,就像恆河一樣。」我感慨地告訴阿努奇,「除了一杯茶貴了八倍,二十年前才一盧比,現在要八盧比。只有天堂的門票越來越便宜, 這是季羨林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