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中的救贖
幾千年來,日落之後,恆河邊就有個別僧侶收錢為人作小規模祈禱。十多年前有兩個有錢的婆羅門家庭,捐錢將這種祈福儀式變成每晚的大型公開活動,即今天的阿拉提(Aarti)──恆河夜祭。
雨中救贖
恒河夜祭時忽然下起雨來,但信眾不為所動,沒人開傘,以免擋住後面觀眾。雨愈下愈大,信徒的頭髮、紗麗開始滴水。
站在我前面的黝黑中年女士虔誠地雙手合十,眉頭緊鎖, 凝視祭司,似乎有千言萬語。雨珠,如黃豆,一盆一盆倒在恆河上,她的紅色紗麗早已濕透,卻無暇整理。深邃憂鬱的目光似乎嘗盡世間苦, 雨珠沖淡了緊鎖眉頭上的Bindi吉祥痣, 到睫毛上迅速滴到鼻尖上,而雙手仍然緊緊合十,任由雨水拍打。雖然眼睛前面盡是雨簾,可是無阻心靈奔向神靈。當祭司帶頭唱「神靈偉大,偉大」時,她打開雙手向天,跟着大聲唱,一邊脫了鞋子,跪在水坑中良久。然後,雙手合十,向前伸直,再打直接開放在地上,手心向上,傾刻間衣袖盡濕,她看也不看,毫不猶豫就向着水坑叩頭。頭髮、紗麗和雨水,混合着她的誠心祈禱、真摯希望,今生來世,順着河壇上的污泥水,流到萬里滔滔的恆河中。嗯, 這生一定得到救贖,以及永生。
祭司走了,那位女士隨眾人走到河邊,蹲下,掬水,一飲而盡,然後拿出一個膠瓶,裝了滿滿一瓶,歡天喜地,走了。
河壇上游,正在晝夜不停地進行火葬,陌生的男女老幼軀殼的骨灰,混合木柴的灰燼,已經裝進她的膠瓶帶回家,作為重要宗教時節的聖水,分批慢慢享用,這還未計算兩岸無數牛狗羊人的大小二便,一起混合在恆河沙數的細菌之中。
恆河夜祭
恆河中游的薩斯瓦梅朵河壇(Dasashwamedh Ghat),是瓦城最大的河壇,六點開始,岸上已經聚集了幾千人,坐滿了整個河壇和船上。每晚六點四十五分開始阿拉提,由七個祭司帶領大家一齊拍手唱歌,歌頌恆河。
河壇邊放置了七個大木架做成的祭台,每個約有三疊榻榻米大,上鋪地毯,中間一個祭台供奉恆河女神(Gahge)的小小雕像。每個木架上站着一個祭司,一共七位,都是來自印度教大學的僧侶學生(種姓均為婆羅門),他們一邊手持法器,吹響法螺,向河獻花,開始唸經。整個儀式輪流使用七種法器,包括線香、牛糞香爐、七層寶塔油燈、鮮花、響尾蛇形油燈、孔雀羽毛扇、拂塵,向東南西北四方禮敬。
首先左手持鈴使勁地搖,以集中精神;右手持香爐燒牛糞,代表淨化空氣,並向恆河唱出:「祈禱瓦城安全,恆河永留。我們依靠你生活,不要走!」第二部分,祭司輪流用七層寶塔油燈,以及響尾蛇形油燈,代表拜火(agni pooja),送給濕婆、恆河、太陽神(Surya)、火神(Agni),以及全宇宙。用印度文和梵文唱出:「濕婆,你的信徒將得拯救。沒有你,我們無法生活。濕婆留在這城,不要走。保佑我們健康、幸福。你的名字充滿力量!」第三部分,祭司向天灑花,手持孔雀尾羽做成的團扇,歌頌瓦城:「這麼多僧侶祭司,向你致敬。何況我們只是普通人。光之城市,我們更尊敬你。」第四部分,祭司向天吹響法螺,以便集中精神。手持白色牛尾做的拂塵,在香爐上掃過,代表將祭祀的香火分配給信徒,淨化惡業。儀式快完的時候,大家跟着祭司唱:「濕婆,主啊,你的名字,偉大萬能!」最後,祭司放下燈,站在岸上,帶頭一邊拍手,一邊重複唱詠:「唵,南無,濕婆!」除了遊客外,岸上和船上的印度人紛紛站起來,高舉雙手,跟着大聲唱詠,氣氛神聖,感動人心。祭司同時向四周灑聖水和鮮花,放水燈。
當祭司派發聖糧(ramdana)時,眾人起哄,紛紛伸手去搶, 那種混亂和擁擠是印度獨有的。很多人站在油燈前,撥弄燈煙吹向自己,祈求神佑。然後走到河中, 直接掬水而飲。
「放心!沒有問題!恆河懂得自我淨化!只要你相信濕婆,心靈乾淨,喝下恆河水就是潔淨的。只有心腸不好的壞人,才會喝了恆河水生病。」阿努奇堅定真誠地望着我,重複訴說這個真理。一天聽了五次「恆河水無比衛生、人畜無害,還有神力加持」,我也禁不住開始相信了。
雨愈來愈大,瓦城成了泥城,記憶又回來了。腳板由一個污水坑,跨進另一個,每一步愈來愈快,愈來愈少猶豫,因為拖鞋、腳丫、小腿已經滿是泥濘。二十年前我到印度時,正值雨季,每天都在這般泥濘和牛糞中掙扎,找尋我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