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與病死,罪孽和救贖,都歸恆河。
世界上所有城市都可能終結,除了瓦拉那西。這城是永恆的,濕婆的。
二十年前,我當背包客環遊印度全境時,印象最深刻、愛恨最分明、最念念不忘的,首推恒河之濱的聖城: 瓦拉那西。當時身為大學生的我,看到光脫脫的遺體火化、睡在河壇上等死的病人、掬起浮着骨灰的恆河水一飲而盡的老人、父母將初生嬰兒放在水面祝福──短短幾十年「生老病死」的人生縮影,一瞬間聚焦眼前,我怎能不顫慄、不震撼、不反思、不銘記?
印度教回來了
生命之城瓦拉那西(Varanasi),印度最古老的城市,玄奘稱之為「婆羅尼斯國」,被他描繪為「閭閻櫛比,居人殷實,家積巨萬,室盈奇貨」的商業繁華城市。城外更是魚米之鄉──「氣序和、穀稼盛、果木扶疏、茂草霍靡」。
玄奘感嘆當地人「多信外道,少敬佛法」,因為這裏一向是婆羅門教重鎮,現在仍舊是印度教聖地,香火數千年不墮。玄奘目睹恆河岸邊苦行的婆羅門教僧侶「並多宗事大自在天(印度教大神),或斷髮,或椎髻,露形無服,塗身以灰,精勤苦行,求出生死。」過了千多年,景觀人物,依舊如是。
我反思為甚麼現在世界上最大的佛教國家是中國,不是印度?
因為印度二千多年以來,只偶遇了幾個豁達慈悲的君主(例如阿育王和戒日王),除他們自願分配權力以外,大部分君主都採用更有利統治的種姓制度,去鞏固社會政治結構。
若從這個角度看,佛陀失敗了,他的平等夢想,至今也沒有在家鄉實現。畢竟,佛陀是人,不是萬能的神。除了佛陀,同期誕生的耆那教,教祖大雄也反對婆羅門教的種姓制度。在佛教、耆那教雙方夾擊之下,公元前幾百年,種姓制度和婆羅門教曾經一度式微。公元八世紀,婆羅門祭司商羯羅痛定思過,進行改革,吸收了佛教和耆那教的教義和僧團制度,但保存了種姓制度,成為印度教,再次登場。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瓦拉那西,盛產神仙。
濕婆在喜瑪拉雅山洗澡時,恆河水從他的頭流到腳,恆河水變得平靜,不再湍急,變成聖水,使人民可以在河邊生活,濕婆就住在這裏。
這城市三千年來,一直有居民,從來沒有停止過,成為印度最古老的有人居住城市,現在有四百萬人。除了濕婆,毗濕奴也在這裏留下足跡,還有佛陀:
為轉正法輪,前往波羅奈(瓦城之古名),迦尸之首都。
──巴利文《中部經》第26經
世界最大的浴場
來到恆河邊,當然要跟人潮去浴場見識一下!這個世界最大的浴場,不止能洗滌身體污穢,還能洗去心靈罪孽。於是,全國十億印度教徒,一生中最少要來這裏兩次:一次是自己走到河中沐浴,洗滌罪孽;另一次是被人抬到河邊火葬,脫離輪迴,直接進入天堂。只要在瓦拉那西這裏火葬,就能一步登天,難怪季羨林曾感慨說:「天堂的門券,向來愈賣愈便宜。」
印度教義中,恆河這條母親河,是從濕婆的頭髮流出來的。濕婆非婆,原文為Shiva,是男神,太太為帕瓦蒂(Pavati)。我個人認為,Shiva翻譯成中文「濕婆」,語意皆不達,除了聯想到恆河。
我等外人看來,恆河又黃又混濁,但印度人卻視之為洗滌「不潔」效果最佳的河流,因此印度人經常在恆河兩岸洗澡或擦拭身體。傳說,濕婆迎恆河水下凡的地方,正是瓦拉那西。根據印度教教義,在恆河旁邊火葬並把骨灰撒入河中,即脫輪迴,成為上天堂的捷徑。所以幾千年來不止香火旺盛,殯儀業還因此相當發達。
河中含有大量人體骨灰,看着印度教徒雙手直接掬起河水,咕嚕咕嚕就喝了下去,還有更多人帶了水壺,將黃泥水裝進去,拿回家請人喝。我心中自然充滿崇敬而遠之。
為甚麼沐浴這種家常便飯,到了印度,就具有那麼重要的宗教含意?這就是印度教中的基本理念:潔淨、不潔。
知識補給站: 潔淨、不潔?
種姓制度是婆羅門教的基石,種姓建築在「潔淨與不潔」的價值觀上,最高三種種姓的人是潔淨的人種,而婆羅門具備最高度的潔淨,才能維持其和神靈溝通的能力。首陀羅和賤民是不潔的人種,不能和神靈交流。
但是任何人身上都有十二種不潔物,如糞便、唾液、出生與死亡等。婆羅門就需要首陀羅去協助自己完成這些工作,包括清潔廁所、燒屍體等,以保障婆羅門的潔淨。即使使用死牛(被視為不潔)的皮做成的鼓,也被視為不潔的工作;即使在神聖的宗教儀式中,打鼓也只能由首陀羅去完成。這樣,四大種姓變成彼此互補,缺一不可。潔淨與污穢,使種姓制度更為合理化。
所謂的「不潔」是一套繁瑣的分類體系,由《摩奴法典》所規範,除了種姓,還有寡婦、正處於經期的女性屬不潔。怎麼洗去不潔呢?去恒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