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我的外婆沈琳輝是一個傷秋悲冬的人, 經常咏的詩詞都是《紅樓夢》的感懷身世, 例如這句林黛玉《葬花詞》中道出自己家道中落、寄人籬下、人生無常的哀歎。
畫餅充飢曾滄海
“我年輕時家在成都少城(市中心)斌升街有一整條街的物業收租, 號碼多得我記不得。我住的大宅, 花園中種了好多石榴樹, 花開的時候很漂亮。但我吃石榴從來不用動手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有丫頭(傭人)服侍, 她會將石榴籽一顆一顆地撥下來, 放在一個銀碗之中才雙手奉上給我。你公公是國民政府的教育廳長, 求他的人不絕於途, 家中有一個房間就擺滿了別人送禮送來的進口罐頭。那個年頭啊, 從上海運到四川來的英國罐頭是最高級的東西呢! 乖, 快點吃醬油飯! 唉呀, 怎麼跌了一粒飯在地上?”她將飯粒拾起來, 吹了一下, 就送到我的口中。
時為內地物資貧乏的七十年代。我才幾歲, 住在百草園之中, 每天用醬油和豬油撈飯, 吃得津津有味。相依為命的外婆, 就是畫餅充飢的能手, 為眼巴巴的我描繪解放前, 她作為四川省教育廳長沈與白的大小姐時, 曾經滄海過的大富大貴。我當然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嘗過進口罐頭, 只知道眼下外婆用濃情愛意煮出來的醬油豬油飯, 是人間的美味極品。
到了半夜, 外婆將爺爺由四川大學分配到的一條香煙, 藏在衣服下面, 不動聲色地去踱到錦江河邊。等候下遊的農民, 在夜幕保護下, 劃著小木船前來。船上有農民自己偷偷種的蘿蔔, 外婆就用香煙去換蘿蔔, 這樣明天就不用吃醬油飯了。這種 “以物易物”的民間交易, 在那個年頭是犯法行為, 曾留學法國的爺爺是四川大學經濟系教授, 從來不敢出馬。雖然是廳長家長大的大小姐, 外婆卻甚有膽色, 她反問我說: “我怕什麼?只要你能健康成長, 婆婆我拼老命也要去找點食物回來!”
八兩黃金買衣服
“對, 沈家的確曾經是很富貴的。當時我媽媽沈琳彬在上海看中了一件皮草, 我爸爸王學理和爺爺王雲五嫌貴不肯買給她, 她打個電話回娘家, 外公沈與白就由四川送了八兩黃金過來上海, 讓她一嘗所願。”
相隔了四十年後, 姨婆沈琳彬(我外婆的妹妹)的大女兒王斯本親口證實了, 我童年時候聽到的充飢畫餅, 千真萬確。我翻查資料, 民國初年, 一套北京四合院的成交價格是五兩黄金, 而姨婆買的這件皮草, 已經可以在北京買一個四合院而綽綽有餘了!想起外婆也曾經告訴我, 日本人轟炸成都時她們逃難, 每個人的鞋墊下面都是金條, 所以逃難時也從來沒有挨餓, 當然這些金條到了後來抄家時已經成了罪證了。
民國初年, 這兩位漂亮而時髦的千金是四川省教育司長(後為教育廳長) 沈與白的大小姐、二小姐, 二小姐在上海買一件皮草就花了八兩黃金,大小姐用的睡床和衣櫃也在上海先施公司買了後運回四川。沈與白曾組織「華法教育會」, 將其中一個留法高材生鄭次滕許配給了自己的大女兒沈琳輝, 他就是我的爺爺。二小姐在重慶(當時的陪都)舞會中偶遇由德國大使館回國述職的王學理, 他是國民政府財政部長王雲五的大兒子。二小姐是身家豐厚的四川大美女, 自然不乏狂蜂浪蝶, 她見這位留德工程師一表人才, 就在女友面前誇下海口: “不出一週, 他就會來向我求婚!” 果然, 過了兩天王學理已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