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 又回到了百草園, 人去樓空只剩梧桐寂寞, 寂寞長得比我還高。
位於四川省成都市的四川大學旁邊太平橫街42號。吱一聲推開黑實的大木門, 紅墙後面有一個足球場大小的花園, 解放前那是一個四川大軍閥的大宅花園。大約軍閥都是沒有讀過書的大老粗, 花園即不是山野仙境一般的英國風格, 也不是小橋流水式的蘇式花園。門後的小路兩邊長滿了野草和雜木, 亂七八糟地種了高大的梨树、桃樹、梧桐樹、和柳樹。花園中央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金字頂黑磚灰瓦大屋, 建在一個平台之上。大屋四個方向各有四個很大的房間, 以前是大軍閥的四個太太各據一方, 現在是四川大學的四個教授家庭, 門前那塊平台就叫 “街沿”, 外婆就在這裡為我刷牙、晾衣服、乘涼等。大屋後面有一排矮小的平房, 當年是下人住的柴房, 現在是四伙人的廚房。廁所在墙邊, 也是公用的旱廁。
我的童年
1969年的秋天, 我就在降生在這個百草園, 不偏不倚。據我外婆後來的描述, 本來我是住在媽媽工作的四川第二工人醫院宿舍, 相距一公里外。外婆去探望剛出生的孫子時, 我褲襠已經尿濕透, 保姆面帶不悅地說: “水娃娃(經常癞尿的嬰兒)是這樣的!”外婆離開時, 我就追著她大哭不停, 她於是把心一橫, 就把我抱了回來。
這一抱, 就抱了十五年。我的童年記憶中只有外婆和這百草園, 爺爺由法國勤工儉學回來, 就在四川大學任教授, 這裡就是他分配到的大學宿舍。作為一個很遲才學懂說話的笨小孩, 我是極為害怕和威嚴的教授爺爺有任何眼神的接觸。爸爸經常出差, 我出生後他又去了北京讀書。媽媽是外向型, 不回家吃飯, 更從來不會理我, 我記憶之中只見過她經常在百草園曬床單, 因為她是醫生, 所以有潔癖。
平日寧靜的百草園之中, 就只有我一個人了。其它三個教授家庭都沒有同齡的小孩, 我有一個哥哥, 性格和我相反, 他從小就在大屋外面和那些街童玩耍。
寂寞的野草長得比我還要快, 內向的我交心的朋友是草上的露珠。我沒有上過幼稚園, 七歲之前的天地宇宙就是這百草園了。夏天最大的樂趣是捉小蜻蜓,牠們停在草木上, 我就踮手踮腳地走過去, 徒手去捉。蜻蜓眼睛可以看見後面, 我走過去時往往已經飛走了。我捉了一個上午, 也一無所穫。可是我的童年理想是想捉到一隻活的小蜻蜓, 打算放在我的蚊帳之中, 那麼牠就可以天天為我捉蚊子了!
還沒有捉到小蜻蜓, 轉眼已經秋天了。我就在墻邊兩颗梧桐樹之間, 綁了一條麻繩, 成為我的秋千。腳一蹬, 我就輕輕鬆鬆飛上了天。雲也可以摸得到, 禦風而行多逍遙。外婆在街沿邊含笑脉脉地一直望著我, 做女紅時會叫我: “來, 乖孫, 幫我穿針!”
四季有序
“三九四九, 凍死豬狗”, 過了冬至, 開始數九天, 一年中最嚴寒的冬季到來。我最關心的是三九四九時, 冰冷空蕩了一整年的廚房, 終於開始彌漫全年最芬芳醉人的味道: 香噴噴的臘腸、肥美的臘肉, 喚醒我沉睡經年的味蕾, 每天最少吞口水三五百回。一早起來, 就拿了一枝和我差不多高的鐵枝, 鐵枝頭已經磨尖, 我可以輕易一拮, 就穿過園中厚厚的梧桐落葉, 一會鐵枝上已經穿上紅黃相間的彩色外套。進了煙霧彌漫、如同火燭的廚房, 我一邊眯起被燻得直流眼淚的小眼睛, 一邊大叫: “婆婆, 今天大豐收啦! 我要吃臘腸!”。落葉燻出的煙霧正中, 是火光熊熊的土灶, 上面掛著三五塊臘肉, 前面佝僂著一個矮小的身影。外婆在身上一抺手上的黑灰, 徒手由蒸籠拿出一條熱騰騰的臘腸, 切了一小片, 塞到饑腸轆轆的我口中。那種世間罕有的香滑濃腴, 真確紮實齒頰留香, 咀嚼一個小時, 已經爛如糊糊, 我還捨不得吞下去。
春回百草園, 桃花盛開。桃樹分泌出透明的樹脂, 這就是我的秘密武器, 捲在竹竿之上, 我就可以去粘柳樹上鳴叫的知了。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那漫天白雪一樣的梨花是園中全年最亮麗的風景, 我坐在潔白花瓣鋪成的地毯上, 用沙堆建築城堡, 然後捉了螞蟻放到城堡之中, “你當國王, 你當皇后…”我還為他們分配了工作!
春去秋來, 唯一不變, 每天凌晨, 漆黑之中, 已經響起: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 年復一年, 風雨不改。幼承庭訓, 盡是看破紅塵的《紅樓夢》、點破生老病死的佛本生經、佛陀傳、《安士全書》, 外婆將她一生的修養悉數傳遞給我, 包括她的價值觀: “人散後, 一鈎新月天如水。你要明白, 人間沒有不散的宴席啊!”。
那是一個動盪混亂的貧窮年代, 紅墻外面每天都有批鬥和饑荒。但於我卻是一生中最好的年代, 地球上最安全的地方。我拒絕成長, 因為百草園就是我小小的天堂。天堂之中, 只有真善美的花花草草、趣味十足的各種昆蟲, 還有愛我如寶的睿智外婆, 我還需要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