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與人的交叉點: 走下佛壇

 

西方一神教(包括猶太教、各基督教派、伊斯蘭教), 上帝现身在摩西面前的时候,說“我是自有永有的”, 神的概念是最高神,而且是唯一的神, 創造了萬物和人類, 人、神不可逾越。

東方宗教大相徑庭。有人說印度教是有神論/多神論, 佛教和耆那教是人本論/無神論,所以 “佛”的漢字也是從人字邊, 佛陀在菩提樹下成道時的第一句話就道出:「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顛倒妄想,不能證得。」。

由佛壇走下來的悉達多

位於尼泊爾藍毗尼的摩耶夫人廟旁一條高約五米的石柱,就是著名的阿育王石柱。玄奘曾到訪過,並記下:「有大石柱,上作馬像,無憂王所建也。後為惡龍霹靂,其柱中折撲地。」現在已經找不到石馬的柱頭,只有一蓮花座掉在地上。柱上用波羅米文刻有阿育王敕文:「這裡是釋迦牟尼佛誕生之地。立柱紀念。藍毗尼村成為宗教免稅地,只須付收成的八分之一作為稅賦。」

這石柱的重要性猶如埃及的羅塞塔石碑(Roseti Stone),因為一八九六年,德國人發掘出此石柱前,佛陀一直被佛教徒認定為神,印度教徒則認為佛陀為毗濕奴的化身,西方世界更認為佛陀是東方宗教的虛構人物、神話人物。

也難怪,《佛本生傳》之中有關佛陀出生的描寫,神乎其神。聖母瑪利亞是處女懷了耶穌,摩耶夫人則是因「白象入夢」而受胎,並在右脅生下佛陀。嬰兒一出生就會走路,於東、西、南、北四方各走七步,每走一步,足下便長出一朵蓮花,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三界皆苦,吾當安之。」地上湧出兩個泉眼, 流成池水, 空中有兩龍王,分別灑下一冷一熱水柱為嬰兒沐浴。這就是後世四月初八日浴佛節的由來。但外人看上去,佛陀就像是神話中的虛構人物。

到了十九至二十世紀,嚴謹的西方考古學家根據法顯和玄奘的遊記,一一將神話、傳說、宗教、經書的主人翁──佛陀──的誕生、苦行、悟道、傳道、圓寂的地點、古蹟,發掘出土,眾多的考古發現,為佛陀在歷史上的真實性提供了科學而理性的強大證明。西方考古學家近百年的考古發現,令佛陀慢慢褪去二千多年來神的光環,慢慢走下大雄寶殿的神壇。

一個赤裸雙腳、穿上黃色袈裟、托著乞食缽的僧人,真實、理性、純樸、人性,一步一步向我們走過來,娓娓道出他當年在菩提樹下悟得的道、找到的路。

「雖然我年齡尚小,滿頭都是烏黑頭髮,年輕力盛,剛要踏入壯年,雖然我父母都不希望我離家而哀傷哭泣,但我還是將鬚髮剃掉,穿上了修行的黃袍,離開家庭,走入無家者的生活。」

──巴利文《中部經》第26經

追溯佛祖出生之前

即使有了考古證實佛陀是真實的歷史人物, 我還是有一個迷思: “悉達多非自有永有的神, 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地、空, 突然醍醐灌頂, 悟得了影響身後2500年幾十億人的道?而那個悟道的人不是12年後出生的孔子, 也不是早了三千年的法老王?”

為此, 我找來印度諸宗教的源頭、神的啟示:《吠佗經》, 比佛教早了一千年的婆羅門教經典。

《吠佗經》之中最早的 《梨俱吠佗經》中的原人論, 已經提出人、神、宇宙, 源於一體, 雖然將人分了四個等級, 但總算將人排到和神一源的地位, 這已經超越了神教的藩籬,  埋下了印度所有宗教的人本思維, 啟發重視智慧 (婆羅門教/印度教稱吠佗、佛教稱菩提、般若)的哲學思維。雖然《維基百科》將婆羅門教定為有神論之中的多神論, 但我感覺婆羅門教(以及後來的印度教)更接近泛神論(英語:pantheism), 將自然界與神等同起來,以強調自然界的至高無上的哲學觀點。認為神就存在於自然界一切事物之中,並沒有另外的超自然的主宰或精神力量。

西方的God(上帝), 相對應印度教為 Brahman(婆羅門教稱梵、佛教稱自在), 宇宙萬物賴以構成之根本, 和西方定義的上帝一樣, 自有永有。和上帝一樣, 沒有形體, 無處不在而超然存在的。「唵!自在居住在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所有一切中。」《自在奧義書》

梵我不二、直指本心

但不同西方宗教的地方, 婆羅門教徒不必得到梵的救贖, 而是要自己主動救自己。婆羅門教的終極思想就是要將自我與梵合二為一,即「梵我合一」。《吠佗經》的《梵書》部份強調吠陀天啟、祭祀萬能和婆羅門至上三個觀念, 這是早期婆羅門教的教義。但過了二千多年, 啟智後的人心對不加思索的祭祀生厭, 由上至下的供奉令婆羅門變得腐敗, 部份教徒開始內省其心, 《吠佗經》最深最盡最奧的義理部份, 開始形成, 這就是婆羅門教後期最重要經典《奧義書》, 正是研究如何探求自我的本體, 主張 “我即梵”, “梵即我”, “梵我不二”。方法就是從自我的外部血肉之軀, 向內反省, 直指本心, 精進學習, 利用苦行, 入於梵位。苦行的具體做法, 就是遁世、襌定、瑜伽。

我在尼泊爾藍毗尼的酒店通霄挑燈夜讀《奧義書》, 這是《吠佗經》最後一部, 成形於公元前七世紀。雖然艱澀, 但我讀得十分欣喜, 因為我已經可以在此經中, 隱隱窺見二百年之後出生的太子佛悉達多、耆那教教主大雄的身影了, 當然還有婆羅門教的新派:印度教。

“悉達多, 你在菩提樹下悟道之前, 一定讀過所有《吠佗經》吧? 我猜, 你特別愛好的, 一定會是《奧義書》了!”正是因為當時的六大古文明之中, 唯有印度已經有了這一片人本思維豐饒、直指本心的精神土壤, 所有的因緣已備, 就等這位太子佛的誕生了。

讀完之際, 黑暗的東方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我唱起太虛法師作詞, 弘一法師作曲的《三寶歌》:

“人天長夜,宇宙黯暗,誰啟以光明? 三界火宅,眾苦煎迫,誰濟以安寧? 大悲大智大雄力,南無佛陀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