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原來,我們都不是每分鐘逐漸變老的。事實上, 所有人無可避免地,都成了遲暮老人,在瞬間。

印象之中的父親, 退休以前是大學教授,帥氣英俊, 中氣十足,運籌帷幄,反應敏捷,動作麻利。

這次回成都,在機場禁區行李帶等候行李時,手機響起,是爸爸打來。我十分不耐煩地,按斷了手機。我已經一早用微信通知他,今天酒店有派車來接我,而且我教過他怎麼用微信免費通訊,不要浪費錢打手機長途電話。

出了海關,接機的人都是酒店司機,我一眼就見到來接我的成都ifs國際金融中心制服的高大小伙子。他接過我的行李,我才看到瑟縮在他後面的父親。

本來就不高的父親個子更矮小了。臃腫的黑色羽絨上衣穿得像大衣一樣,他走路跌跌碰碰,咳咳咳地激動地跑過來牽我的手。”我不是叫你不要來機場接我嗎?你沒有看微信?” “你每次回來都是我來接你,你忘了?你從小就是我送你上學的。"頭髮花白了,他現在也不染髮了,顯得更加蒼老, 手機連微信也不懂用。

就像是在昨天,還在讀小學的我已經有了私人校車,就是父親的單車後座。年輕的父親不止是世界上最英俊、最準點的體貼司機,也是百科全書、成語字典、中外名著、知識寶庫,什麼都難不到他。但忽然地一夜之間,他連今天上午自己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也茫茫然。用40元買了兩束臘梅給我,他一口咬定花了四毛錢。曾經是數學教授,但現在簡單的買菜也計算不來了。

但他還是堅持每次來機場接我,在車上嘮嘮叨叨地說: “你上—本書,第五頁有一個錯別字。"“我每天重複看兒子的作品,心情特別愉快。每本書我都寫下幾十頁的閱後感,你要不要?"

我望著淚滴得花了的倒後鏡,看傻了眼… …

鏡子中的我,忽然變滿頭白髮, 皺紋滿面。就在第一滴淚和第二滴淚之間,那麼一秒鐘的功夫。

時光倒流四十年

家徒四壁,墻身白得反光,連家俱也不多,除了一張單位分配的小桌子和小木床,當然沒有任何電器。我和爸爸,各自在燈下安靜地看書看報。
每晚我們在一齊,我都聽到蚊子在窗子外交談的內容,但我們之間只有一句 「睡覺去吧!」 「嗯!」然後,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叫醒我起床了。當時我還在讀小學,不明白沉默的他每天都陷入家庭的危機,我母親要和他離婚。感情上極度孤獨無援,是因為他獨自一人由江南入贅到四川,沒有一個親友在成都這邊。
江南人的好處是,父親年輕時長得極為英俊。後來我去了上海和江蘇,才發現我這種樣子的人在那邊很多。除了臉蛋,我感謝他從來沒有買過玩具,只送了很多啞老師給我,包括很多中國古典小說及世界名著。小學生時就讀完了《紅樓夢》《西廂記》《戰爭與和平》《茶花女》《蝴蝶夢》,但最記得還是洛可可時代的三本名著《魯賓遜漂流記》《一千零一夜》《格列佛遊記》。就在那間家徒四壁的寂靜宿舍房間,童年的想像早已經插上翅膀,飛越了成都平原、四川盆地、到了非洲、歐洲… …

我的初女航

我人生的初女航, 就是坐在單車的後座上。夜風呼呼地擦過, 田野往後嚓嚓奔馳, 野花拌著土地的香味猛烈扑進我的鼻孔。我緊閉雙眼, 仔細數著, 感受到單車碾過第五粒小石頭, 呵呵, 我們到了異教徒莊園了!《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神秘浪漫, 令我幻想家鄉的田野就是那充滿寶藏的非洲大陸。夜風中吹起三毛的一頭長髮, 騎在駱駝上唱歌: “花又開了, 花開成海!海又昇起, 讓水淹沒!”

離開了阿爾卑斯山的石頭小路, 感受到車胎碾過軟綿綿, 那是木屑廠, 工廠倒了一地的木屑在門口。因為下一站, 就應該到我最喜歡的魯賓遜的小島! 我就大叫: “星期五(《魯賓遜漂流記》的角色), 準備戰鬥, 有土人來襲擊我們了!” 我在這島上種了很多的葡萄, 明晚來收成, 再曬成葡萄乾以作糧食。

一路上, 還有Fantine的私生女Cosette(《悲慘世界》, 港譯《孤星淚》主角)拿了麵包給我吃,《茶花女》拿著酒杯唱起歌劇邀約我。在飯都吃不飽的七十年代內地, 有狄更斯、雨果、大小仲馬、托爾斯泰、三毛和保羅輪流來陪伴我, 循循善诱, 哺我以美食佳餚, 還每晚帶我出遊世界各地。

我忍不住, 吞吞口水, 睜開小眼睛, 偷偷窺望, 這移動世界的無比美好風景。我緊緊地抱著爸爸的腰部, 那是我A380大飛機頭等艙的安全帶呢。謝謝你, 爸爸!

你以微薄的薪水, 買了汗牛充棟的名著好書給我。所以, 令今天這世上多了一個作家。

(後記: 新作《天地一旅》面世後, 一位忠心讀者盧太問我, 為何沒有在 “大江大海我的家”一章中提及家父?所以今天奉上此文給大家。)我的父親